在川东北农村流传这样一句话:“讨口子也有个年三十夜。”如果把这句不成文的“民俗家规”翻译出来,那就是:延续世代传统,不管亲戚舅子老表,无论有钱莫钱、官大官小、年长年幼、距离远近,只要过年的时候,大家都要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回到老家,开开心心陪陪家人们一起过团圆年、吃团年饭、叙亲情话、许祈福愿……
当真,“有钱没钱、有权无权,回家过年”这句话看似简单,其实蕴含着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中“家”的精髓,“爱”的大义,“情”的真谛,“德”的遵循,“孝”的彰显,“圆”的和谐……个人认为,“春节回家”这四个字理解最难、做到最贵。这不由得让人想起90年代春晚那首《常回家看看》,着实让亿万观众现场泪奔……
记得小时候,常听大人说:“年年年,大人想挣钱;念念念,小娃儿盼过年……”当年那帮一起穿“衩衩裤”长大的猫狗朋友,因为不懂那个特殊年代父母挣钱不易、生活不易、养家不易,反正横竖没有闹醒豁这句话的意思。那时,农村日历黄历都很少。但是,只要看到大人们用绑着长竹竿的扫帚给房屋墙壁打扫“扬尘”的时候,我们那群孩子就会高兴得“跳起八丈高”,因为这是快要过年的“好兆头”,意味着可以穿新衣新裤新鞋子,吃香肠腊肉品苕糖,喝刨汤醪糟嚼汤圆,享受打扑克、走人户、放鞭炮、吃转转饭那些数不尽的乐趣。说实在话,虽然那时物质上确实少了很多,但是过年还是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多的兴奋感、满足感和幸福感,回味感直接拉满爆表。
当然,在我老家对于读书的孩子来讲,过年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“整天跳起八丈高”的时候,还要接受家风家教和学期成绩单的“现实评判”。因为我老家农村是非常重视子女教育的。“人穷志不穷”这是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。记得每年快过年的时候,两个近邻院子的长辈们,就会在饭茶余后开展评价:哪些孩子今年得的表扬最多,哪些挨的批评最多,哪些成绩上了95分,哪些成绩“幺鸭儿”……诸如此类,优良中差在比较之后自然见分晓,并且结果运用也相当到位。比如,像长平那些被师长批评过的、成绩不好的、穿着不“规矩”的,十有八九要被父母吆喝着去多捡几背柴、多放几次牛、多割几次草、多栽几撮箕洋芋……川东北农村二十世纪80、90年代,在照明电都还没有的时候,对于那些渴望通过阅读报刊杂志“呼吸新鲜空气”的孩子,如果被列入“表现不好”的范围,多半还要接受一周的另类“惩罚”:不能在“大爷爷”(我爷爷年长辈分高,孩子们几乎都这样称呼)家借阅《半月谈》《大众电影》《红领巾》《儿童时代》《读书报》以及连环画等报刊杂志小人书。常言说得好: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。随着岁月的积累、历史的积淀,不晓得是不是跟这种奖罚分明的“激励”教育有关,反正在我老家这个小地名叫“何湾里”、地图上找不到、当时人口不到60人的两套院落里,硬是“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”:全村第一个“脱农皮”的大学生、第一个保送的研究生、第一个公务员、第一个县级领导干部,全乡第一个博士生、第一个荣获全国先进个人迄今6次荣立个人三等功的警察,以及全县优秀教师、市县小有名气的商人、乡村“父母官”、国企骨干等人文“奇迹”,都是由我们这群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的孩子创造出来的。
不过,说到过年,还有很多我家“别具一格”的珍贵记忆。我爷爷,作为一名解放前后共教书育人三代,德高望重、誉满全村的老人,自然有魅力每年过年会组织四世同堂的“火塘家庭会”。我父亲,身为七胞之长、四孩之父的农村大哥,受到“长哥当父”“后人敬拜”的加持,加上当过村官、赤脚医生、“诉讼代理人”、红白喜事支客司、家族断理的“说客”等经历,在“家庭会”上自然而然要给弟弟妹妹、儿子女儿、孙子孙女等一众来一堂“现场说教”。
记得那时,大年三十夜吃过团圆饭,爷爷爸爸、叔伯婶娘、七大姑八大姨、兄弟姊妹们就会围着火塘,背的背、抱的抱、站的站、靠的靠,静静地听“高辈子”坐着讲话。爷爷通常先从火塘边那堵长墙上的“家庭园地”说起:通平写的那副“开门见山山献宝、安管饮水水生财”的对联不错”,晓平写的那篇《故乡如梦》的作文可以得高分,桂平一共得了6张奖状,媛萍一共得了9朵大红花,江平还要加油努力……一番点评之后,他老人家便从中山服口袋里拿出一叠工资小钞,从10元到2元不等,根据每个孩子年度表现“好坏”发压岁钱。那一刻,可以说“没有比较就没有羞愧”,可谓“有人欢喜有人忧”。孩子们会在得到表扬和压岁钱多少中,真真切切感受荣誉激励与鞭策鼓励,其意义远远超出了金钱本身。同时,爷爷还会立下“规矩”:“要想多得表扬,就要努力去争。要想多得压岁钱,就要努力去挣。抢来的犯法,偷来的可耻,贪来的嫌脏,捡来的不义……”诸如此类一番教育引导之后,爷爷又会从讲故事说起,如数家珍,用历史人物、身边事例等,将“忠孝立命”“仁义立身”“和睦友善”“勤俭持家”“勤耕苦读”“骄奢不得”那些“家风家训家教”,讲得人人听得津津有味,个个可以简单复述。
俗话说“有子能替父”。看到爷爷说久了,父亲就会毫不犹豫地接过话题,凭借“三寸不烂之舌、两排伶俐之齿”续传“家风家训家教”。在对孩子们讲完要“听老师的话”,给弟妹们人讲完要“遵纪守法”,给整个家人共勉“不要给家族丢脸”之类的话之后,父亲就会特别提醒在单位上班的人。记忆犹新的是,父亲手握着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的铜烟锅,弯腰在火塘的长石条上重重磕两下,然后提高嗓门:子子孙孙从政当官的,一定要记得小时候不听话挨过的“竹蔑巴”,要把“竹篾巴”添加在“官”字上面,因为“当官的必须要受管”。法律要管,制度要管,群众要管,自己更要管。只有这样,才会像我这个村“官”一样挺得起腰杆、说得起硬话、经得起检验……说来也怪,父亲这番看似“土得掉渣”的话,我居然当时就听懂了,而且现在都清清楚楚。
时光永远不停息,把我们的年华都带走。历史的长河无情,我可亲可敬可爱的爷爷和父亲都已先后离世,但是他们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心里,特别是他们的教诲刻在了我的灵魂,成为永恒的经典、永远的激励和永久的警醒。想想我自己,一名曾经怀揣梦想走出大巴山农村深处的少年,而今年过不惑,活像一颗被移栽后用于“美化城市”的“银杏”。特别是近年来,因为节假日值班、疫情防控等原因,我渴望每年大年三十能够回老家祭拜列宗列祖、与亲人团年的愿望,时而明晰,时而模糊,时而渺茫,时而惊喜,反反复复。
但我想,无论怎样,年还是要抽时间回老家过的,因为有“年味”;年还是要挤时间回老家“团”的,因为有“严”味;年还是要抢时间回老家去“品”的,因为有“廉”味——这如同最美好、最真实、最感人、最营养的母乳,滋养了我的灵魂。(作者:赵九州)